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子,说到底,不能不追究到阴阳五行那里去,因为它是咱们的先辈解释世界万物极其运行规律的最简单而又最高深复杂的理论体系。一个相生相克就解决了金、木、水、火、土的复杂关系,再加一个阴阳之分,得,不管你说什么,只要拿这个东西一套,没有不能解决的。
京剧既然称之为“国粹”,自然有它能够称为“国粹”的道理,而这个“国粹”里边,自然也应该隐藏着阴阳五行的概念,简而言之,无论在行当的分类还是在声腔的类别里,我们都可以轻易看到阴阳五行的巧妙存在。例如行当,生、旦、净、末、丑,狮子老虎狗,按照阴阳概念,则无疑的,生、净属阳,旦、末、丑属阴;声腔里面,则西皮属阳,二黄属阴,概因西皮类高亢上扬,二黄类低沉婉转之故也。然则无论行当还是声腔,虽然有阴阳之别,它们却又是相生相克的,一出戏里面,倘或只有老生或只有旦角,则这个戏只怕是没办法唱的。梨园有话曰:要吃饭,一窝旦,要砸锅,老生多,此之谓也。
然而最能完整体现阴阳五行概念的,还是在京剧的乐队配置里面。京剧乐队,行话又称“文武场”,这个文武本身,就已经看出了阴阳的相克相生,“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也。
先看文场:
京胡尖锐高亢,音色响亮,为主,为首,为骨,为心,属阳的一类,旁边立马来一个京二胡,音低恰好八度,你高我低,你尖锐我宽和,你引领我跟随,你走高音时我下低音,你下低音我反上高音,包容、补漏、伴随、为肉,为糜、为汤,是京二胡的阴性特色;旁边又来一抱月琴,以前是独弦演奏,现在是三根弦的小和声,与京胡一样,音高而跳跃,京胡京二胡靠拉弓而发声,因此声音连贯缠绵,而月琴靠弹奏发声,因此声音丁冬密致,于旋律之上跳跃行走,裹胁前进,凡是拉弦乐器的空白之处,都由它和三弦来加以“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巧妙填补,为皮,为花,为点染,为装饰;属阳的一类;却又作怪,月琴的旁边,又来一抱三弦,音低月琴八度,你三根弦,我也三根弦,你走高我下低,你下低我比你更低,你弹奏我也弹奏,包着,裹着,跟着、随着,音色臃懒而宽厚,属阴。
文场如此,阴阳互补,相生相克,演奏起来,浑然一体,难分伯仲。京胡为骨,京二胡为肉,月琴为皮,三弦如色,如此则完整无暇。倘或只是京胡的锐叫,听着便要耳朵起茧子,如同电视里教京胡演奏的节目那样,难听到极点;而倘或只是京二胡,则绵软无力,听着会打瞌睡;再倘或只是月琴,则只能来一点花边式的独奏,靠月琴和三弦的演奏,演员没法开口唱。
再看武场:
小鼓,大锣,铙钹、小锣。四样打击乐器的组合,犹如手脚,缺一不可。
小鼓,京剧里面的指挥,俗称“打鼓佬”,有老大的意思,无论什么戏的的开演,必是它发出第一个声音——现代戏除外——“大!”台上演员一招一式,必在小鼓的配合控制下,你看演员有时在排练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大大大大一……台”,可见小鼓的控制力,台下控制京胡等一干乐器,没有它的击打指令,再牛的胡琴也不可轻易发声,否则就是“冒场”,就是“邪外行”,它对大锣等一干打击乐器的控制更是严密得紧,无论什么锣鼓经,第一下必是它引领着带出,例如简单的“四击头”——“大台仓仓把来切来仓!”,那个“大”的声音,就是它的首音。诸如此类。属阳无疑,但又不尽属阳,乃是阴阳两界占尽的主。
大锣,发音为“仓”!音色洪亮,高亢激越,声震屋瓦,所谓一锣震全场,没它没京剧。演员亮相,最后必由它给上一大锣“仓”!那演员在台上方才站得住,眼神方才有光彩,喝彩方才有来由。属阳,为首,为重,为节拍之正拍。
它的旁边,来了一个阴性的铙钹,俗称“镲”“片镲”,发音为“才”,与大锣组合成大家都熟悉的“仓才仓才”之音。它的特点是填空,专门填补后半拍。大锣占正拍,它立即跟进负拍,再快的节奏也是后半拍,所以在京剧界,要衡量一个铙钹师的水平如何,就听他的所谓“急急风”,那是演员在台上武打或骑马行进时的锣鼓经,速度极快,大锣占据正拍容易,只要敲就是了,但在密不透风的大锣后面,铙钹的高妙之处就是进行更加快速的补漏填空,大约在一秒钟的时间里,要完成两个补漏的动作!若是工夫不到家,便只会听见大锣的连续不断的“仓仓仓“之声,而听不到铙钹在里面的“仓才仓才”之声,行家于是嘴一撇,说“整个儿一顺边儿”,得,铙钹师明天走人吧。为阴,为后,为补。
小锣却是奇怪,发音为“台”,无论大锣铙钹怎样争斗,它都是敲击“双音”,也就是说,它的作用是弥补大锣与铙钹的不足,游荡于它们之上,又瞅空挡单独露上一小手,无论什么锣鼓经,都有它单独露脸的机会,而且这个露脸还都是在紧要处,在气口上,在你憋着气将要松弛的一刹那间!它来一个四两拨千斤,狐狸掀帘子——露出一小手!于是京剧武场里面,小锣虽然被称为下手活,但它的位置却是无可取代的。属阴,为镶嵌、为花边、为气口、为铺垫。
武场如此,也是谁也离不开谁。只有小鼓,不知所云,只有大锣,如同跛脚走路,只有铙钹,恰似道场装鬼,只有小锣,便如同旧时阉鸡匠的道具了。
如此看来,京剧的乐队配置无意中暗合了阴阳五行的概念,它们的相互克制与补充,形成京剧特有的艺术品质,我相信这种配置是无意的,是长期积累和不断完善的,例如在梅兰芳以前,并没有京二胡的加入,是梅先生出于梅派艺术的需要,加入了它,使得旦角的声腔更加婉转阴柔。虽然无意,却又是有意的,这种有意,来自这些京剧大师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期浸淫濡染,阴阳五行的概念自然便在其中了。厉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