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靳希平
在哲学上,汉娜·阿伦特在什么地方一直忠实于他的老师呢?
汉娜·阿伦特追随着海德格尔,与哲学思维传统实行了革命性的决裂,她坚持了海德格尔立场,认为人类的世界性关联,根本上不是一种认识性和理论性的存在而是一种筹措操办之忧的活动,而人的这种活动同时还是开拓开放的进程,是真理的事件。无论是对于海德格尔还是对于汉娜·阿伦特,被海德格尔称之为光照的开放,都是人生此在的内在的目标。但海德格尔与汉娜·阿伦特不同,他把这种开放性同社会的公众性作了区别。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声称“社会的公众性使一切昏暗不清,而且它把隐蔽着的东西,充作熟知的和唾手可得的东西。”(《存在与时间》第127页)一般情况下,在这种社会的公众性中,人生此在被常人所统治。“人人是他人,无人是自己。(同上书,第l28页)针对这种社会公众性,海德格尔提出了他的著名的本己本真性与之抗衡。
和海德格尔一样,汉娜·阿伦特坚持关于开放性的观点。但是,她认为这种开放性,可以发展成为社会公众性。她并不指望这种开放性使个人的关系返回到自身,即并不指望成为海德格尔式的本真本己性,而是指望它转变为对多元性的意识。她的观点是:我们在世界中的存在意味着与许多人共同享有一个世界共同构建一个世界。只有在人们认真严肃地对待多元性经验的地方,才有开放性。而所谓正统的思维把“多”斥之为“杂多”,加以拒斥,并不接受多元性的挑战,而多元性则属于 (人生的基本条件)。这种正统思维谈人的时候,不是用复数,而只用单数。在汉娜·阿伦特看来,这正是哲学在政治上的背叛。像海德格尔一样,汉娜·阿伦特也在古希腊为她的主张寻找来源。海德格尔找到的是柏拉图的洞穴比喻。汉娜·阿伦特也在修昔底德的记述中找到了古希腊城邦民主制。“在他们不断重新开始的谈话中,古希腊人发现,在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从无限多的不同立场出发,来观察我们这个共同的世界的。与之相应,便有许多不同的观点。
……希腊人学会了理解——并不是许多个人相互理解,而是学会了从他人的立场上来观察同一世界。从不同的,经常是相互对立的视野出发来观察同一事物。在修昔底德解说相互争斗的党派的观点和利益的讲话中,可以找到活生生的证据说明这种争斗具有极高的客观性”(马什拉:《对公众世界的解释》第126页)人们也可以说,汉娜·阿伦特为柏拉图洞穴中被束缚着的人们之间的闲聊平了反。在她看来,根本不存在完善真理的柏拉图之光或者海德格尔所谓从“实存向更多存在的上升”之类的东西。有的只是对共同世界的不同的观点看法,以及处理这种多元性的不同的能力,针对海德格尔的关于社会公众性的闲谈的禁令,汉娜·阿伦特在1959年她的莱辛讲演中宣布,“如果世界不是由人不断加以谈论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一直是非人的世界。”(阿伦特:《在黑暗中的人们》第41页)
使世界具有开放性的并非是本真本己性,而是“同他人一起商谈的高超技艺”。(阿伦特:《自由与政治》第681页)而海德格尔恰恰想脱离这一技艺。
真理问题上汉娜·阿伦特也从海德格尔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比海德格尔更前进了一步。她接受了海德格尔把真理解释为去蔽性的看法。但海德格尔指的是真理的发生过程是人同物本身的关系。而汉娜·阿伦特则在人同人“之间”的关系中,发现了这种真理性。对她来说,作为去蔽的真理概念只有在人类共同生活的悲剧和喜剧中才有它的真正的用场。真理的最根本的过程,是在社会的大竞技场上上演的。阿伦特说,“在行为友好的谈话中,人们展示出自己是谁主动表示出他的存在的个人本性就像登上世界大舞台进行表演”(同上书,第169页)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具有戏剧特征,因此,人们也可以把整个显现中的世界变为大舞台。只是因为人们可以登台,表演自己,所以他们才觉得自己同自然的关系也无非是这样。自然也想“表现”自己。即使是柏拉图的向理念世界的攀升,也是同表现自己的登台亮相的社会游戏分不开的。因为理念是应该被观赏的东西自然是在哲学家的内在的舞台上。
这里,汉娜·阿伦特所说的“世界”是指一种舞台式的社会性的开放性的空间:世界在人之间展开自身。所以不能把世界理解为一切东西,即人和事件的总和,而应理解为人彼此相遇,以及诸物出现于其前的场所。最后,人们还创造生产出了某种超出了各个个人活动之总和的东西。在告知要寄给海德格尔《常规生活》一书的信中,汉娜·阿伦特谈到“人之间”这个问题,“如果在我们之间有某种被公认的合法的东西的话——我是指‘之间’,既非你,也非我——那么我会问你,我是否可以将此书献给你”。(埃廷格尔:《汉娜阿伦特与马丁·海德格尔》第122页)汉娜同样有一种感觉,在这种关系中,对她来说只有向海德格尔的奉献和她自己的自视。在这种关系中,处于他们之间的世界必须烧掉,不允许有自由相遇的空间:未做的事太多,未说的话太多,未注意的东西太多了。
在她的《常规生活》一书中,汉娜·阿伦特所关注的问题是:这个世界是如何维护这个“之间”的。这个世界又是如何可能在个人生活中和历史的标准下被摧毁的。她对“劳作”、“生产”和“行为活动”作了区别。这里她也吸收了海德格尔的思想:她把“在世界中存在区分为不同性质活动方式的不同层次。人们可以在不同层次上进行一定程度的、自由的生产创作活动,于是为开放性创造了前提。
按照汉娜·阿伦特的理解,“劳作”只是人的生物学上维护生命的活动。在这里,人对他与自然的物质材料的交换活动进行了组织。劳作与休息,劳作与消费,按一定的节奏交替进行,严格地说,这个过程既无始也无终,就像人的种族繁衍过程生与死的交替进行一样。在劳作中,人消费自然,在劳作中,人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这个过程并不产生持久性的东西,劳作并非真正的“世界构成活动”。
“生产活动”则不同。这里出现了产品,它们不是手工的就是艺术性的。这些产品超出了纯粹服务于维护生命的范围。它产生的是一些不可以直接用于消费的对象:器皿、建筑,家具、艺术作品。这些是能代代相传的东西。―个对象保存时间越长久,生产它的活动便越具有世界性。生产的活动过程是线性的,是直接指向外在目的的,因为不论要建立什么,装配什么,制造什么,它们都要求自己在世界中有相应的位置。所以它们属于人所创造的那个区域之内。在这个区域内,人要为他的活生生的人生之途找到立足处,栖居处找到关系。这里起推动作用的动力不是生命的必然要求,而是时间性的人生此在,需要在他的生与死之间创造持续性因素,创造超时间的超越性。这种需求在这里起着推动作用。
单数“行为活动”比“生产活动"更持久地把人从他的生命自然生长的循环中突出出来。“行为活动”——希腊文的;“生产活动”——希腊文;正如亚里士多德也已明确指出的,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行为活动”是人类自由的自身表现与表达方式。在行为活动中人们表现着自己。他们显摆着,他们是谁,他们想作什么,想成为什么。人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如果它不是直接服务于劳动或者服务于生产活动的话那就是行为活动。这种行为活动构成了世界的大剧院,因此在舞台上,即在世界上,活动着的有爱情剧、妒忌剧、政治剧、战争剧、对话剧、教育剧、友情剧。因为人是自由的,所以他们可以行为活动,磋商讨论相互交错纠缠不清的行为活动如此繁多,形成了人类现实性的混乱状态。所以人类的历史中也就不存在可以预测把握的逻辑。人类历史不是“生产”出来的,也不是“劳作的过程”。它根本就不是过程,而是一种的事件断断续续的发生,是由人的行为活动的相互冲突的多元性造成的事件。人类制造了机器,并用它进行劳作。不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历史都不是机器,尽管在历史中不乏将历史变为机器的努力。海德格尔在他的“存在历史”中,也企图在事件的浑沌中找到一种本真本己的逻辑,所以他的思想也属于这种将历史变为机器的尝试。汉娜·阿伦特在她的遗作《论精神生活》的第二卷中,说出了她对海德格尔的这种猜测。在那里,她把海德格尔放到“专业思想家”相近的一群之内。这些思想家不能容忍自由和无法解密的偶然性。自由与偶然性不想“以偶然性规定为代价,去换取那问题的自发性的善”。(阿伦特:《论精神生活:意志》第189页)
从“自然过程的观点”和“决定着世界发展的自动发展过程”的立场出发,人的行为活动看上去“像一个怪物,或者一个奇迹。因为行为活动意味着能采取主动。
侥幸从大屠杀中死里逃生的汉娜·阿伦特,在《常规生活》一书中发展出了一种关于可以重新开始的十分壮观的哲学。正是在这种哲学中流露着她对海德格尔的爱。当海德格尔偷偷登上她在马堡的顶楼小舍时她正在书写“通过预先走向死亡”而获得本己本真性的哲学。在死里逃生之后,汉娜·阿伦特像在爱情中一样,用预先走向开始创新、能够开始创新的哲学对预先走向死亡的哲学作了补充性回答。“使世界的进程和人事的过程不时中断、使他们从沉沦中获救的奇迹……最终是一种出生率的事实,是人诞生的事实。……这个奇迹就在于,人居然诞生了,并且可以重新开始。由于他们的诞生,他们可以在行为活动中不断发展。”(同上书,第167页)
这是对海德格尔死亡哲学的杰出的回答,这种诞生哲学对畏惧这种情绪也有认识,但它更了解降临人世的欢悦情绪。以这种诞生哲学为基础,汉娜·阿伦特发展出了她的民主概念。民主维护每个人在相互共有中保有自己重新开始创新的机会。民主的重大任务是学会在不一致中生活。因为,如果我们想在一个世界中相遇,甚至想取得一致时,我们便经验到,我们是从不同开端开始,在自己完全不同的终点结束。民主就是承认这种经验,民主就是愿意重新讨论,如何重新开始我们的共处生活这一问题。但这种新的开始不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只有具备了下述两个条件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承诺和原谅。我们在行为活动、商谈时,我们开始了一个我们无法负责的过程。我们置入世界中的东西总是不可收回的、难以估计的东西。“因为人对他所做之事不可收回,尽管人们不知道或不能知道他在做什么,于是便具有了一种医治这种不可收性的手段:人有能力原谅;而用以冶疗不可预见性,针对未来的混乱的不确定性,人具有了另一种能力:承诺,并信守承诺(同上书,第231页)
汉娜·阿伦特作出自己的承诺,不离开马丁·海德格尔。她所以能作出这个许诺,因为她有力量对他加以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