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谢的，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文：阑珊

01

身为京城六扇门招收的第一个女捕快，苏筱第一次查案受了优待。

古董盗窃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也不用闻难闻的尸臭。

库房锁头完好，没打开过的痕迹，钥匙一直由掌柜贴身收着。带她的年轻师兄直摇头，说这种古董铺子邪门得很，宝贝失窃，说不定是什么精怪所为。

苏筱不信邪，晚上过来就是想查查还有什么线索。

转个弯就是古董铺，她肩膀忽然被人一拍，身后响起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姑娘，恕小生冒昧，有没有吃的？”

苏筱扭过头，就看到一个面有菜色的年轻男人，晃了几晃，眼看就要晕倒。

她眼疾手快扶住，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晚上吃剩的油饼，递给他：“你慢慢吃，别急。”

这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差点噎住。吃完才看清她的装束，顿时稀奇道：“哟，这么漂亮的小丫头，居然还是个捕快。这是去查案？”

苏筱向来对油嘴滑舌的人不耐烦，面上也就毫不掩饰：“吃饱了？赶紧走，别挡姑娘的路。”

那男人啧啧道：“小丫头太凶，白瞎了这副相貌。算了算了，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刚下…刚到此处，囊中…那个有些羞涩……”

苏筱摆摆手敷衍道：“不好意思我没带钱，你……啊啊啊啊你给我松口！”

她一脚将那人踹倒，十分惊愕地看着虎口上两排整齐的牙印。

那男人瞬间一脸愧色，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忍住…可…谁叫你撒谎嘛！你袖袋里明明有钱！”

苏筱怒道：“我有钱也不借给你，滚！”幸好没出血，她惦记着查案，懒得跟他计较，急匆匆往古董铺去了。

库房昏暗，她拿着特意借来的琉璃灯仔细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些上次没发现的东西。

一个刚坏还没来得及修的博古架，榫头出来了，上面挂着点金红相间的线头，一看就是打有钱公子哥儿随身玉佩的络子上勾下来的。

从没听说哪家妖怪还带玉佩的，再一想白日里掌柜的小舅子对查案细节分外关心的样子，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一出古董铺，就看见先前那个男人站在门口。那男人抱着臂，露出个故作高深的笑容：“小丫头，刚才实在对不住，看在油饼的份上，哥哥帮你个忙。古董铺虽常有异类，这次偷东西的却不是它们，是掌柜的小舅子。”

苏筱硬是收回了已举起来的拳头。这人怎么往门口一站，就知道怎么回事？

她立马虚心请教：“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男人一愣，一脸的理所当然：“因为我是谢稚啊。”

苏筱的记忆里并没有谢稚这号人物，不过她还是收留了这个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的谢稚。

原因无他，她认定此人是个高人——要么是捕快界的，要么是盗贼界的。若是前者，可以跟他学一身神探的本事。若是后者，往六扇门一送就是大功一件。

反正她一个人住，身无长物，不怕他劫财。至于色么，她看看那人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压根就没担心过。

02

苏筱私下查清了，此人尽管鬼鬼祟祟，不让她跟人提起谢稚这个名字，倒真和江洋大盗没一毛钱关系。

估计是得罪了什么恶霸，避祸避到她这了吧。作为一名捕快，苏筱向来很有同情心。

只是没想到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食量如牛，害得她每月俸禄剩不下几个铜钱，也不好赶走，只能骂他几句饭桶废物解气。

“我哪里废物了？你说说，哪次查案到了山穷水尽，不是靠我的指点才柳暗花明？”谢稚咽下第十个油饼，还振振有词。

提起这个苏筱又想揍他了。

每次她在油灯下对着卷宗冥思苦想，姓谢的总是啃着个果子从旁边经过，扫了两眼就轻飘飘抛下一句：“真凶是那个刚来的店小二。”

“这明显监守自盗啊！你想什么呢？”

苏筱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就一脸得意洋洋：“因为我是谢稚啊。”或者高深莫测道：“此乃天赋，你一介凡人，跟你说了也不懂。”

每次不惹得苏筱勃然大怒揍他一顿不算完。

最气人的是，她往往要查上十天半月，甚至费数月之功，才咬牙切齿地发现，这厮居然每次都蒙对了。

03

时光悠悠，苏筱从初出茅庐的小捕快升到了六扇门数一数二的捕头，谢稚也跟着沾光，伙食从油饼白菜升级到了卤肉鸡腿。

这天她照常吃着谢稚做的晚饭，跟他闲聊：“哎，你知道城南常家的灭门案么？王捕头抓到真凶了。”

谢稚心不在焉地说：“不错。跟你说个事儿。”说完从旁边拿起一样物事，抖开来，竟是件绿罗裙。

苏筱当即筷子都掉了：“姐姐，你竟然是女扮男装？这…有必要吗？”

谢稚气得在她额头使劲弹了一下：“胡说什么呢？这是给你买的！穿这个多好看！”

平时苏筱为了办案方便，常穿窄袖男装出入。街坊邻居渐渐就有流言，说两个俊俏后生天天厮混在一处，必是断袖无疑。

苏筱一阵无语：“你管他们嚼舌根干嘛？再说，孤男寡女住一起姓谢，就比断袖好听了？”

谢稚眨眨眼：“那不一样。我可以说你是我媳……”见她目露凶光，忙道：“是姐姐！姐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案子？”

“是城南常家的灭门案。师兄查了几个月，才查到是那家下人沈虎，因偷了银子被主人家报官，怀恨在心投毒的。据说十分嘴硬，足足审了半个月才招供。”

谢稚皱眉道：“这半个月都有谁见过他？”

苏筱道：“只有六扇门的人，还有钦差。”

谢稚出神半刻，忽然一扬眉：“这案子不对，沈虎是冤枉的。”

苏筱迟疑道：“你确定？”这案子她并未经手，但动机清晰，也未用刑，人犯亲手画押，实无可疑之处。

谢稚笑了笑：“我自然确定。但你每次都要自己查过才信，就看你想不想为他申冤了。”

姓谢的虽然油嘴滑舌，但关于案情，倒真是从未失手。

这是死罪，若真的有人含冤……

苏筱不再犹豫：“等着，我这就去取卷宗。”

鸡叫三遍的时候，苏筱终于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从厚厚的卷宗上抬起头：“确实不对。这人下的毒，卷宗写的是天仙子，常夫人的死状符合。可第一次验尸时，常少爷的尸身喉头发绿，是过了两天再次验尸时才发蓝的。这不是天仙子，而是秋水毒。”

04

秋水毒是蜀中唐门秘制的毒药，甚少流出。沈虎是个货真价实的平头百姓，常家也是普通小康之家，怎会跟唐门扯上关系？

苏筱查了七日，一无所获。这天到家，推开门不见谢稚踪影，桌边却坐着位青衣文士。

苏筱一眼认出那是钦差陈大人，心中诧异：“陈大人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陈大人轻抚桌上一个竹箱：“苏捕头这几日查案辛苦，镇国公叫我来慰问一二。”

苏筱道：“不敢，下官职责所在。”

陈大人起身，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撬坏的门锁：“捕头年少有为，早该换个宅子居住。小门小户的，将来万一进来个把飞贼，扰了清梦，岂非大大不妙？”

苏筱目光在那门锁上一转，思酌片刻后拱手道：“既是镇国公一番好意，下官只得心领了。”

陈大人这才满意一笑，告辞而去。

打开竹箱，金灿灿的元宝晃得苏筱眯了眯眼。

谢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哟，这是发财了？”

啪地一声，她关上了箱子，没好气地说：“你跑哪去了，也不知道看好门。这是不义之财，快来帮我封上。”

苏筱转过头，正对上谢稚乌黑幽深的一双眼：“我本来只是怀疑，这人过来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倒叫我确定了，这事一定跟镇国公脱不了干系。”

她找出卷宗摊开，头也不抬地吩咐道：“给我弄点吃的。镇国公权势滔天，这场仗可不好打。趁他以为收买了我，咱们杀他个措手不及。”

她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卷宗上，没注意谢稚悄立在身后看了她许久，目光之中尽是温柔。

05

夙夜不懈搜寻线索，终于叫她查了个水落石出。

这常家的少奶奶曾是教坊中的歌姬，镇国公李攀的独子某次夜宴时对她一见钟情。可惜神女无心，这歌姬对他不假辞色，不久却嫁了常少爷为妻。

李公子一腔相思终成怨毒，恰好镇国公手下有唐门投奔来的门客，便跟他讨了秋水奇毒，要害死常少爷，再占他夫人。

却没想到二人伉俪情深，常夫人见丈夫死了姓谢，情知无幸，便从药铺买了天仙子，一杯毒酒自尽了。李公子害了人，终究还是求而不得。

谢稚听完她的分析，点头认可：“你说得没错。”

苏筱咬牙道：“沈虎顶罪，是因为钦差陈大人用他妻儿的性命要挟。我定要这帮人全都认罪伏诛。”

谢稚蹙眉道：“你打算怎么办？”

苏筱道：“十日后是百官春宴，京城六品以上官员均可入宫觐见。我得告御状，那天是唯一的机会。但三司会审之前，咱们须得保护人证安全。”

人证便是李公子的贴身小厮。当日他隔窗偷听到了李公子与唐门中人的对话，吓得魂不附体，过了月余终于寻了个由头辞工避祸。前日才被苏筱找到，把他藏到杨柳街一个废弃的地窖里。

谢稚肃然道：“放心，有我在，不管人证还是你，谁也别想动你们一根汗毛。”

苏筱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就凭你这个柔弱男子？怎么保护，上嘴咬人啊？”

谢稚悻悻地摸摸鼻子：“你别看不起人，我这是老虎不发威。”

苏筱忍俊不禁，却也觉得一阵暖意涌上心头。独自查案这么久，她才终于觉得，原来自己也并非孤军奋战。

06

终于到了百官春宴。

苏筱起身时，谢稚还在熟睡。她没忍心叫醒他，悄悄把地窖的门锁好，骑马往宫门口赶去。

赶到时天色才刚发白，她跳下马背，就见往宫门内缓缓挪动的人群里，一个眼熟的人影朝她走了过来。

陈钦差先是含笑道：“苏捕头，别来无恙。”趁四周无人，压低了嗓门：“我劝捕头今天在御前，还是不要多嘴多舌。否则杨柳街地窖里，你那位朋友，可就不知是否安好了。”说罢便悠悠然离开了。

苏筱像被毒蛇爬过脚背，无端起了一身冷汗。愣了片刻，忽然翻身上马。

这寥寥数语让她方寸大乱，一时间她后悔得要命，不该把谢稚一个人留在那里。

杨柳街院子一片狼藉，更让她心凉了半截。

直至手忙脚乱地打开地窖，看到那熟悉的一脸欠揍模样，她那颗快要破出胸膛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原处，眼泪滚了几滚，好容易才忍住了。

顾不得多问，苏筱只交代了一句这里不安全，催着他们赶紧转移。

人证坐车，谢稚随她骑马，一边走一边没心没肺地乐：“几个小毛贼而已，哪是我的对手。哎，你刚才眼睛怎么那么红？该不会是以为我要死了，伤心欲绝呢吧？”

苏筱头一次觉得脸上发热，一时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滚！”

谢稚正要再出言调笑，忽然脸色一变，猛然将她扯下了马背。

便在此时，一支羽箭正射在她的马背上。马儿悲嘶一声，倒地不动了。

好霸道的毒药！

苏筱心中一惊，抬头已看清街边屋顶上有数十个蒙面黑衣人，正弯弓搭箭。

原来镇国公竟还有后招埋伏在这里。

苏筱目光在谢稚和人证的马车之间打个来回，终于一跺脚：“姓谢的，你快躲起来！”拔出绣春刀，飞身一跃，挡在了马车之前。

她此时分外耳聪目明，不但听到了屋顶上蒙面人一声大喊“放箭” ，弓弦声四起，还听到了谢稚低低地咒骂：“臭丫头，还真是一副铁石心肠……”

她心里一酸，挥刀斩落了第一批毒箭，忍不住朝他的方向看去。

哪里还有谢稚的身影？

她一颗心霎时吊了起来。

周围忽然响起一片惨叫，她倏然抬头，却见一头巨大的独角兽正身手矫健地踩在屋顶上，跟那群蒙面人搏斗。

毒箭根本穿不透它那坚如磐石的鳞甲，一碰上就弹了开去。那大角却锐利如刀，已经挑破了数人的肚皮。

片刻之间，那群蒙面人死的死，伤的伤，倒了一地。

一道紫光闪过，那独角兽纵身一跃，跳回地面的一刹那，竟又变回了谢稚的模样。

苏筱目瞪口呆：“这这这……姓谢的，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谢稚刚化回人身，颇恼怒道：“好歹救你一命，怎么说话还这么难听！什么妖怪，不是早跟你说了，我是獬豸！”

苏筱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人一句句理所应当的“因为我是谢稚啊”，倒并不是骄矜自恋，乃是十分诚实的说法。

他真的是传说中能明是非、断曲直的神兽，獬豸。

不能怪她孤陋寡闻，实在是此人一张嘴就又欠又贱，哪能让人跟公正严谨的上古神兽联系得起来？

07

金殿上，苏筱将此案冤情一一陈述，皇帝龙颜大怒。

人证确凿，侍卫又在李府搜出了秋水毒，李公子和陈钦差当日便去职下狱，镇国公也受到牵连，自顾不暇。

沈虎被放了出来，终于与妻儿团聚。

苏筱觉得结局很圆满，如果谢稚没有说他要离开的话。

他那天施了个抹除记忆的术法，令所有人都只记有人想要劫杀人证，被苏筱一柄绣春刀制服。

苏筱以为，这样他就能继续用谢稚的名字在人间生活，没想到却不是。她想了又想，终于确认，管他是神兽还是凡人，她都不想让他走。

她别别扭扭站在谢稚房门口，犹豫着怎么开口。

门忽然开了，谢稚一脸愕然地看着一身绿罗裙的苏筱，愣了片刻才大喜过望：“美人快进来！千万别让我娘子看见，她是个捕快，一定会打你的……”

苏筱瞪圆了眼睛，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一脚踹了上去。

谢稚疼得呲牙咧嘴，还不忘调笑：“你干嘛穿成这样，是不是不舍得我走？其实……挺好看的。”

苏筱耳朵有点热，把心一横，正要说“是又怎么样”。

谢稚忽然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我那天话没说完，我是要走没错，是因为在凡间化了原身，得回去受点小罚。过几天我就会回来的。”

苏筱猛然抬头，眼里透出不折不扣的惊喜，倒让谢稚再也不忍心戏弄她。

他伸出手臂，把她圈在怀里，神色郑重地说：“我会回来，但不用你穿罗裙，也不用理红妆。我喜欢的是你一直做你自己，锄奸惩恶，无愧于心。”

他没说出口的是，此番回去，更要禀告双亲，他终于找到了愿意陪她一世的姑娘。

“我走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好，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古书记载， 东北荒中有兽，如麟，一角，能辨忠奸曲直，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名曰獬豸。

作者介绍：阑珊，万物皆酷，慢慢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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