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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刚入腊月,奶奶就催开了,布谷鸟催麦子似的着急

每年,刚入腊月,奶奶就催开了,布谷鸟催麦子似的着急,赶集啊,买老黄历啊。如果我们忘记了(心里咯咯噔噔暗叫不好),奶奶就会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息,在阴冷的空气里——好像日子到头了,没头儿盼了。这一度让我们产生负罪感。

为此,我们常常不惜花上几天时间,跑到别的县城或者一个几十公里的小集去搜寻——那种老版本的黄历多已不在江湖。每次费尽周折后,竟然都能买到。我常常感谢那卖主,往往是算卦的老人,或者卖木梳子、篦子等手工艺的老太太,头发斑白,大约是和奶奶一样年纪。从那粗糙、颤巍巍的手中接过来,我几乎要跳起来,就是它!薄薄的一本,黄底的封面上永远是一个额头凸起的老寿星(小时我常误认为是我爷爷),乐乐呵呵,眉须飘飘,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托着仙桃。膝下一对金童玉女永远不知愁滋味。正宗老黄历,两块钱一本。我递过去钱,总要问一句,您明年还来卖吗?那只手接过钱,笑得咳嗽起来,看身体啦……

回家递给奶奶,是个不小的惊喜!奶奶的口气轻松又柔软,不再唠叨自己的哮喘病和满院子的狼藉,隐隐地带着谢意,一再说,疼值了,疼值了!我说,可惜不能预订,不然我把以后十年的都订下。奶奶笑了,说,明年再说吧,看身体啦。

新的老黄历提醒着,奶奶又轻巧地迈过去一年。没有老黄历,奶奶下一年的日子应该怎么去安排呢。

奶奶记得清所有的日子,阴历和阳历,甚至附近几条街上的背集逢集。奶奶一个日子都不肯漏过,就像老黄历上没有一个日子不是标注着页码,没有一页不是满满当当地印着“忌”“宜”“大吉”的字眼那样。过一天,奶奶就戴着花镜,把那页从头到尾看完,折过一角做标记,再合上。折角页蓬松得像新卷的头发,我一眼就能看出,奶奶的日子是过了一小簇还是一大把。

奶奶认真而虔诚地过着每一个日子,就像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春节的开门炮一定要三连响的,垃圾万万不可倒出去;香火燃得要齐,一根熄火,会让奶奶悬着一年的心;二月二要吃炒面、炒豆,尽管那些东西早无魔力而言;三月三的庙会,得去;清明要割艾,买箔纸,叠宝,上坟;端午粽子、油角和油糕一样不能少;收麦时节要去姥姥家走亲戚;夏至这天起,中午要吃捞面条……奶奶越老越爱热闹,全家大小的生日,奶奶提前几天就开始惦记了。生日那天奶奶亲自出钱给小辈们办生日,菜单都是奶奶提前列好的:清蒸鱼、梅菜扣肉、羊肉汤、黄花菜……奶奶还会拿出小叔叔从大城市给她带的腊汁肉——她一直不舍得吃。席间重孙辈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奶奶骂着,笑着,把半杯红酒喝得干干净净,醉了一下午。

可是,某天,听邻居私下说,奶奶头天晚上竟然哭了一大场——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竟齐齐忘记了那天是她的生日!奶奶这一年的生日就这样被我们从老黄历中直接删除了。那年奶奶七十九岁。

满八十那天——我可是翻过老黄历的,我们带奶奶去县城唯一的一家西餐店吃了顿西餐。说是西餐,仅仅是外卖的套餐而已,奶奶看了又看,最终点了一份最简单的套餐:一个汉堡,一个炸鸡腿,一杯薯条,一份热牛奶。奶奶第一次吃西餐,吃得很慢很慢,专注而细致,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滋味,像她翻着黄历精心过着的每一个日子。那神情在说,这把老骨头活得值呵,没想到八十岁还能吃上西餐,还有啥可说的哟。临了,奶奶留了一个鸡腿,说自己吃饱了,打包带走。我事后才知道,她把那个鸡腿带回了家,捎给了我残疾的叔叔。奶奶翻看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奶奶又翻看了五年。八十四岁那年,奶奶虽然住了几次院,最终还是稳稳当当地把当年的老黄历翻到了最后一页。一出院,奶奶又催着喊了,赶集啦,买新的老黄历啦。民间有说法,只要迈过八十四的槛儿,就一路无阻地能活个老寿星。邻居家的老太已经九十九岁了,还照常出来晒太阳,聊天。奶奶的日子还一大捆呢。

八十五岁那年,奶奶终于没有翻过去。临近腊月,正是换黄历的时候,奶奶摔断了腿,病情恶化,失语的奶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终于离我们,离她深爱的人间而去。

整理奶奶的遗物时,老黄历一本又一本,摞起了老高——奶奶几十年的日子,都一天天垒叠在桌上。这么多日子,不知奶奶是怎么一页一页翻过的啊,这些日子里,奶奶埋葬了她的父母、她的儿子儿媳、她的丈夫,也送走了她自己。

奶奶去世后百天,残疾的叔叔也跟着去了,人说是奶奶看好的日子,惦记儿子没人照顾呐。

也许那是她作为母亲,最后一次翻看老黄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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