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淳说墨 | 从“枫桥夜泊”到“明墨集萃”

曾发表于2012年9月17日《东方早报》艺术**周刊

“墨品精者，不特于今为佳，存于后世更佳。不特词翰籍美于今，更籍传美于后。”中国文人自古就有藏墨的传统，这不仅仅是因为“陈墨是宝，千金不易”，墨也浓缩了那个时代的文人情怀与时代风貌于其中，后人可以通过对墨品的把玩赏鉴来体会和传承中国文人的那份雅士情怀。

冯国华在雕刻墨模

落款中刻有冯国华名字的汪观清绘《十八罗汉图》墨

右为上海墨厂制作的冯国华刻最早期《枫桥夜泊》墨，一面为寒山拾得图碑（上图），另一面为俞樾书《枫桥夜泊》（下图）。中为俞樾“樾”字错版挖版；左为八十年代后复刻版。

最初喜欢上墨是缘于好友的一锭上海墨厂上世纪八十年代产的四两枫桥夜泊。

这是一锭宽5.5厘米、长11厘米、厚1.5厘米的四两的长方形大墨，墨面一边是苏州寒山寺寒山拾得图碑，另一面是俞樾先生所书唐张继诗《枫桥夜泊》。黝黑的墨面上针鼻大的小字清清楚楚浮于其表，并随着光源的变化而显出不同的浮雕效果，刻绘的寒山拾得大士像和书法线条干净爽利仿佛是原碑的缩小版拓片一般且具有浮雕似的观感，其间所填金银则因岁月而氧化成的蛤蜊色更显出沧桑的旧韵，不禁让我为墨模雕刻者的匠心而倾倒。好友建军兄介绍，这是一套八锭套墨中的一锭，雕刻者是冯国华，他创制了墨模浮雕的技艺，这套墨是其代表作之一。从那时起，我便成为了冯国华先生的拥趸，开始刻意寻觅起他的作品，可以说，是冯国华先生的作品带我走上了当代墨品的收藏之路。

在上海笔墨博物馆汪凡先生的帮助下，我不仅找齐了这八锭套墨，还了解到像柳田泰云、西泠印社、雨中岚山、万紫千红等上海墨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很多代表性的作品均出自冯国华先生之手。很遗憾的是，在搜寻过程中发现，由于制墨行业约定俗成的习惯，墨品上是不会留下墨模雕刻和墨品制作艺人名字的，就如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紫砂壶款只会落“中国宜兴”款一样，冯国华先生所雕刻过的大量墨品也没有留下他的名字，只能通过研究上述经典墨品的雕刻规律来鉴别和找寻，光是枫桥夜泊这锭墨，我就找到了三个不同的款式，纯手工的魅力在这些墨锭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雕刻细节上看似相仿却各有各的独特韵味。

这款枫桥夜泊墨中最早期的墨品之一，顶款为大字的“油烟101”，侧款为“上海墨厂精制”。墨品挺括，纹理清晰，图案线条流畅爽利，字口清晰平整。还有一款是挖字版，也是早期的墨版之一，但“樾”字有误，所以进行了挖补。而另有一款经冯先生辨认为后期他人复刻的版本，线条显得滞涩，特别是在字口上尤其明显。三锭墨出自不同时期，不同墨版中，行家们仅仅是粗略地望其气韵就能感觉到气息的明显差异，那种雕刻刀法、填金工艺、时间的氧化和墨质本身细节上的差异只能凭着大量过眼过手的体会才能品味得出。

一谈及这锭《枫桥夜泊》的创制过程，冯国华先生就会滔滔不绝，看得出这锭墨对他的意义非同寻常。他父亲当年在苏州开郁文氏墨庄的时候，与寒山寺通如法师私交甚好，那时他们墨庄就有一锭二两的《寒山寺》墨生产，他印象中这锭墨比现在市面上常规二两墨要宽一点薄一点，“那是一锭很有文人气息的精美小墨，可惜后来历经战乱至今一锭也找不到了。”说到这里冯先生总是带着深深的惋惜。

冯先生与这锭《枫桥夜泊》的“情缘”要从他1974年进入上海墨厂从事墨模雕刻工作说起，“文革”末期文学艺术逐渐恢复，他偶尔与郁昌礼厂长谈及此墨时，郁厂长就与冯国华专程去了一趟寒山寺寻墨，接待他们的法师介绍，通如法师已经圆寂。他们在寒山寺找到刻墨模的图片资料后，郁厂长向接待他们的法师说，这锭墨做好后一定给寒山寺送两锭墨致谢。冯国华在研究了墨厂所藏的许多前辈墨版后，用心揣摩实验，借鉴西画的一些技法融入传统墨模雕刻中，采用了浮雕技法雕刻墨模，成功地完成了《枫桥夜泊》的墨模制作。后来，这锭墨做好，他和郁厂长又专程再去了一趟寒山寺送给寺院2锭《枫桥夜泊》墨作为纪念。

《枫桥夜泊》墨最初是采用油烟101的配方，1978年上海墨厂研制成功特制油烟，《枫桥夜泊》开始以这种材质生产，顶款也同时改为“特制油烟”，并有大小两种字体。恢复曹素功老字号以后，侧款也改为了“徽歙曹素功尧千氏”。

从《枫桥夜泊》墨模几十年间的细微变化上，冯国华用他的刻刀见证了上海墨厂和中国墨业从百废待兴到盛世繁华的三十年巨变。出于对冯先生所刻墨模的偏爱，我也从简单的集墨，到专题化收藏冯国华老先生雕刻的墨品，对墨的鉴识也慢慢从对材料的识别向墨品整体艺术鉴赏的角度转化。

冯国华先生刻制墨模

传统古法灯盏点烟

冯国华从墨厂退休后，和儿子冯宜明合作复刻了一套名为《明墨集萃》的仿古套墨，这套墨取自明代四大墨家之首的方于鲁所撰《方氏墨谱》。谈到复刻《明墨集萃》的初衷，冯国华说，传统的技艺需要传承，墨不易藏，所以明代留下来的墨品不多，但墨谱留下来了。现在很多墨厂多以清文人墨为主来仿刻，“我喜欢创新，不愿意步人后尘，明代四大家的集锦墨十分精彩，我和冯宜明说，我们就要跨过曹素功胡开文的年代，去另辟蹊径，把仿古集锦墨做到无人超越的极致，这也是在传统上的继承和创新。”父子俩前后历时六年，终于完成了蔚为大观的48锭仿古套墨《明墨集萃》的雕刻和制作。这套48锭的《明墨集萃》可以说把中国传统艺术中所有的精华都集中于方寸之间，其主题几乎是全面涵盖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方面，内容则包括书法、山水、花鸟、人物、楼台、灵兽、器物、典故等多种题材，内容丰富博大精深，在把玩时可对中国传统文化增加很多直观的了解和认识。这套墨的描金填彩亦是借鉴古今中外的彩绘佳制，独创了墨锭金碧填彩工艺，其中仅用金粉就有六色之多，日描一锭，力求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突破，把工笔重彩的手法融入到墨品描金填彩的技艺中。

当我看到冯国华父子所制的《明墨集萃》时，真被这套当代极品藏墨所震撼了，专程去了一趟绩溪从冯先生处求得一套。虽然我没有一锭明清之墨，但当这四十八锭复刻的明墨把玩于手中，似乎对古时那种幽然惬意的闲适生活，也略有了一丝感同身受。

如果说《枫桥夜泊》是计划经济时代工业生产的精品，那《明墨集萃》则是当代民间墨家的代表作。明代文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写道：“墨品精者，不特于今为佳，存于后世更佳。不特词翰籍美于今，更籍传美于后。”中国文人自古就有藏墨的传统，这不仅仅是因为“陈墨是宝，千金不易”的实用理由，而且似乎与被称为国家名片的邮票相仿，它浓缩了那个时代的文人情怀与时代风貌于墨品之中，后人可以通过对墨品的把玩赏鉴来体会和传承中国文人的那份雅士情怀。

在互联网时代，快餐文化盛行，文化传承断裂，年轻人对中国墨的认识和了解也越来越少。曾有位画家说，在世界上，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会有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而钢笔的出现成为了对中国传统文房文化的第一次打击，电脑的发明、互联网的发展则更是对传统文房文化的致命重创。在书画家中，墨汁大量使用，墨锭文化传承也在趋于消亡，或许这是历史长河中无法挽回的宿命。为了避免这项艺术就此一蹶不振冯国华父子重光郁文轩老字号，专注于精品古法墨的制作与传承。对于如此精美的墨品收藏与玩赏，总会有那么一小群人会在民间默默传承下去吧。

冯国华冯宜明父子合作的《明墨集萃》套墨

冯宜明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图之《剩山图》墨